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来之前就一直在想,如果要给自己将行的祭拜/朝圣之旅写点什么,第一句应该如何起笔。起初的想法是先生墓志铭的那句“即死,葬我嵩山下,子为我铭”。不过在郏县待了一天之后,我突然想改成用先生的这两句诗开头。至于为何,我只能尽力尝试在接下来的碎碎念中把这种感受表达出来。

东坡篇

大概在半年之前,在B站看到up主 隐宅吉国瑞 的“逆行东坡人生路”系列视频。第一站,也即先生的最后一站——正是郏县,彼时的我确如up所说,只知先生病逝于常州,只知先生交代“葬我嵩山下”,却不记得具体是在哪里。看完视频后,旋即萌发出想要去先生葬地祭拜一番的念头。

于是凌晨独自从深圳出发,两个小时飞机到郑州,然后转乘高铁,早上七点多便到了郏县。如果说诗酒须得趁年华,那么南北跨越千里,时间跨越千年,前来祭拜苏先生,一定是我“疯”得最有意义、最浪漫的一回。如朴树那首歌所唱,“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

如果要说起跟先生的渊源,大抵好几代人邂逅先生的起点都是在课本上,在背过的“竹外桃花三两枝”里,在“竹杖芒鞋轻胜马”里,在千年共赏的那轮明月中,在惊涛拍岸卷起的千堆雪里。高中时作为拓展阅读的部分,老师给我们讲乌台诗案,讲“苏东坡突围”,其实是不太懂的。毕竟,怀才不遇、人生挫折是太多人的标准剧本。真正让我开始稍微更了解些的,是大学时期偶然看到先生的纪录片。当然,也许是由于纪录片视角之有趣和功力之深厚,看完纪录片之后就开始更进一步去尝试了解先生生平了。仍记得那时在寝室通宵研究先生墓志铭、考究其生平故事的时光,那种独自在一方天地中自由探索的满足感,至今想来仍觉欣喜。

先生是一个总能让我感到惊喜的人。这种惊喜起初是因为了解不够多,后来便来自于那种会心一笑的了然。我感动于他和子由夜雨对床的约定,又因狱中送鱼的意外而写出“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又感动又好笑。我折服于先生“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的胸怀,事实上,可能是因为投缘所以喜欢,也可能是因为崇拜所以模仿,某种程度上我在努力践行这种为人处事的原则。作为业余的诗词爱好者,有时候看到某首诗词时,翻看作者的生平会惊讶地发现xx也是苏东坡好友,xx又是苏东坡学生。尽管这是由于自己孤陋寡闻不能一一知之,但偶遇“苏东坡宇宙”还是给我带来意外的惊喜感——这也更加印证了先生交友之广泛。看到先生年轻时,因不知领导故意磨练他之苦心而在领导征文里置气讽喻,简直乐不可支;看到“八风吹不动,一屁打过江”也倍觉欢喜。即使岁月千年,也无法磨灭掉这样一个有趣的灵魂。

当然,对先生的喜爱并不只是源于他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故事。其实,求学期间我也曾经历过一段比较消沉的岁月。那时,再去看先生一次次遭遇贬黜的经历和他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心态变化,感受又更为深刻,也更加钦佩和向往先生之达观。惊起却回头,遗憾是真,沙洲冷也是真;拣尽寒枝不肯栖是真,此心安处是吾乡也是真。十年生死两茫茫是真,每逢暮雨倍思卿亦是真。先生所经历的一切,所有的心态变化,都是真实的。这种真实,并不是度过九九八十一难就可以取得真经的既定副本,而是前途莫测中一件一件事去经历,仍能在沉浮中不改其性的赤子之心。没有人能预定自己经历多少磨难之后就一定会迎来成功,我想先生也绝不是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期许来勉励自己在困境中坚持,而是脚踏实地地去耕地,去做饭,去治水,去治学,去遭遇寒食苦雨,去享受白云清江。恰恰是这样真实的东坡居士,不需要以超凡入圣去描述他的天才成就,也不需要用丰功伟绩来赞美他的生平功业。正如他弥留之际所言“着力即差”那般,无需浓墨重彩,先生本身就已经充满人格魅力。

说回到正题,到达郏县之后,原本是打算先休息一下再做攻略,第二天再出发去三苏园的。谁成想看了天气预报说明天可能有大雨,郏县此行就是为了祭拜先生而来,后天就要返程,所以给自己灌了瓶能量饮料之后就匆匆决定出发去三苏园。路上找了家超市,买了两瓶酒,一瓶汾酒一瓶稻花香,还买了一包华子(想必先生会感兴趣😌)。本来是想买花的,但是苦于仓促之间没找到花店遂作罢。打车来到苏坟村之后,映入眼帘的就是偌大的三苏园。门票花了20块钱,然后就顶着炎炎烈日进园去了。

三苏园整体看起来郁郁葱葱的。从侧门入园后,迎面是门前的小广场,然后便是神道,神道左右两边各一排笔直、苍翠的树。神道尽头便是三苏纪念馆,馆前有苏洵父子三人持书雕像。馆内分多个展厅分别介绍了三苏生平、著作等内容,其中又以先生为主,依次介绍了先生的生平、为官功绩、哲学思想、诗词文章、美食等多方面内容。这里须介绍一个插曲,纪念馆里竟只有苏轼(大约是主厅)部分有空调冷气,苏洵苏辙馆竟然没有(笑)。

匆匆在纪念馆参观之后,右转走小道便是往三苏坟方向。我本独自前行,却碰见一位姐姐带着自己女儿刚好问路三苏坟在何处,遂一同前往。期间渐渐聊了一些,方知这二位从天津来平顶山游玩,到了平顶山专门驱车前来三苏园。小孩今年才二年级,但也许是天津的水土文化养人的缘故,竟出落地十分伶俐,无论是问答还是主动聊天都丝毫不怯生人。期间,小朋友因为脚磨破了皮不肯继续前进,那位姐姐一边开朗地把小孩子当同龄人一般聊着天,一边言语间又对小朋友尽是夸奖鼓励之言。我暗暗感叹并受教之,也许正是这样开朗又大方的性子和鼓励式的教育风格,才能教出来这么活泼的小孩子。

三人结伴前行,很快走到了三苏坟。三苏坟裹在一个单独的院子里边,院子前面同样是一条长长的神道,左右两边尽是青翠,正前方有三四棵庞大无比的柏树,上面挂满了求取功名、姻缘等各种愿望的红色绸带。然后是院子正门,左边写着“一代文章三父子”,右边道“千古俎豆两峨眉”,上书自是“三苏坟”。走进院门,便是历代为此坟园修建的牌坊,名为“青山玉瘗”。再往里走,还有一个飨堂,为历代地方官员为拜祭三苏所设陈列祭品之所。穿过飨堂,才得见三苏坟真面目。三座坟包斜着一字排开,中间是苏洵墓,左边是苏轼,右边则是苏辙。

到了三苏坟跟前,我跟同行的姐姐各自把自己准备的祭品拿出来陈列在三座坟前。我带了两瓶白酒,当然还有一包华子。因为小朋友在,所以原本想的敬先生一杯或是陪一根烟便作罢,一半是因为没法在人前那么矫情,一半也是因为不想教坏小朋友。于是便给三位坟前倒了些酒,摆上烟,恭恭敬敬拜了一圈,这事儿就算这么完了。其实也没有太多感慨,来祭拜先生只是一桩心愿,如今得偿所愿而已。我对先生神往已久,诸多感慨、共鸣也早在阅读先生文章诗词时已经有过了。想必先生不会计较来得仓促,准备得简陋。

从三苏坟出来,我便与那位姐姐暂时别过,独自再去了园中其他地方,梁夫人墓、苏仲南夫妇墓,先生雕像,东坡碑林,广庆寺等等,还特意穿过东坡湖而行,在此便不一一赘述。值得一提的是,先生的巨大雕像面前,有一条所谓金蛙迎客道,在石阶前击掌或是跺脚,便可听到类似蛙鸣的回音声。

从东坡湖穿行到一条小道上之后,在一片苍翠密林中前行一二百米,豁然开朗便是入园处的广场。到这里,参观三苏园的行程基本上也结束了。最后在入园处又碰见那位姐姐,还十分热情地把我从三苏园捎回了县城。

郏县篇

郏县你好。

飞机抵达郑州之后,马上就买了从机场高铁站直达郏县的第一趟高铁。高铁前行中,窗外尽是一片翠绿的田野。我甚至一时间无法找到词语来形容,我确实是第一次在高铁上见过如此广袤、苍翠的平原,是那种不带一丝起伏,又处处是苍翠的平原和田野。田野里栽种的应该是玉米,道路旁边全部都栽满了笔直的树木。这样的平原、田野,还有绿化比例之高,留给我非常好的印象。

大约是因为工作日加早上的缘故,早上这趟高铁下来的人应该只有我一个人是外乡人。因为同为县城,我很容易想起来自己老家的那个小县城并暗暗与之比较。可没想到第一件相似之事,便是出租车司机拿着对讲机在拉客,甚至连“你要打网约车就在那等着”这句话都是如此的熟悉,只不过这次是河南方言的腔调。不过听完价格之后,我也没过多纠缠,就打车来到了宾馆。因为来得太早,前台告诉我需要等房间打扫出来——工作日的满房率让我对这座县城还是刮目相看。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如果工作日能够满房,说明这座县城的消费流动性,又或者说是社会陌生人化的程度,起码比我老家的县城要高——当然这很可能只是我的片面印象。另外一个观感,则来自于县城的道路规划,无论是主干道的宽度还是数量,都远比我老家县城要宽要多。但随即而来的另一个疑惑,则是:沿街这么多琳琅满目的店铺,其实客流量是几乎没有的,他们拿什么撑起这些店铺的盈利?打开大众点评软件,推荐的当地美食数量也屈指可数,这一点,又和我们那个落后的小县城极为相似了。即使是大众点评上推荐的网红面店,在工作日也基本上是当地人来消费的居多。总体看下来,很像一个整体明显能容得起更多人流量和客流量的城市,反而因为人比较少而显得有些萧索。我又想起来落地郑州机场时,发现很多广告位要么就是大片大片出租给同一个不知名的公司,要么就是写着招租——似乎不仅仅是郏县,也许郑州的经济水平也没有那么好。

同一天逛完三苏园之后,又同那个姐姐结伴把文庙、临沣寨和山陕会馆走了一圈,除了三苏园和文庙之外,其他两个景点的可玩性实在有限——也可能是因为淡季。

回到酒店,我简单检索了一下县政府官网的统计报告并与我老家县城的统计报告进行对比。我老家县城29万常住人口,郏县接近50万常住人口。郏县2023年的生产总值是215个亿,我们县则是164个亿——在我初印象里,这里的繁荣程度是比我们县城高不少的,但是从人均可支配收入来看,好像我们县还要好点。但我们县城的服务业当然是远不如起码还有三苏园这种重量级景点的郏县的。所以我又陷入了不够专业所以雾里看花看不清的窘境。

因为第一天逛完了主要的景点,第二天的任务就变成了在酒店休养生息。不过我倒是很享受自己背上书包带着相机出去街上走走,感受一下风土人情的感觉。我还发现这里会有专门的清真街道——尽管很快就反应过来十分合理,但清真聚居区在属于南方的我家那边来说当然还是比较少见的。这又涉及到一个社区文化和社区治理的问题——我确实想搞清楚一个地方的政府、经济、民生是怎么保证一个相对和谐的秩序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我好奇能够平稳运行的核心经济动力是什么,好奇能够使其平稳运行的策略和管理方式——但这些,仅仅靠走马观花和想当然的理解,显然是不足以找出答案的。

在郏县待了两天之后,第三天早上,我便乘坐高铁离开了这里。因为先生,我特意来到郏县。匆匆一游,未能得见更多,但留下的印象已经足够深刻,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来此游玩。

临行的高铁缓缓启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县城,默念着:

郏县再见。

尾记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去到北方的城市,独自一人去旅行,这趟郏县之行从很多角度来说都是我个人的第一次。虽然我比较喜欢有条不紊的计划,但这次旅行的松弛程度是比较高的。我并不感到不适,反而恰恰很享受这种漂流感。我想,以后如果有时间,这样的旅行对我来说不会是最后一次。回到开头,之所以想用雪泥鸿爪那首诗来开头,是因为我在某种意义上也不过是飞过郏县的一只鸟,偶然在这县城瞥过一眼,旋即又飞向远方。我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反而是这座城市丰富了我的阅历。